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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荣波教授:印顺导师的学行与人间净土(第五届印顺导师思想之理论与实践--「印顺长老与人间佛教」学术研讨会文章)
印顺导师的学行与人间净土
陈荣波(东海大学哲学系主任)
一、前言
今年国历四月三十日(农历三月十二日)是我们最敬爱的印顺导师百岁华诞。佛教界举办此次研讨会一方面庆祝他老人家嵩寿,祝福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另方面藉此机会聚集海峡两岸学者专家共襄盛举来探讨「佛教如何振兴与其未来如何发展」等问题。具体地说,「如何再造佛法?或者说,如何使佛法在现实的生活中去适应时代潮流与社会需求」,这是本次会议的重要课题。因此,本人愿意从「印顺导师的学行与人间净土」一文来谈如何永续佛命。这是身为佛教弟子所应有的使命感。
二、印顺导师的学行——从《中国禅宗史》谈起
忆起西元一九六五年(民国五十四年),本人就读于中国文化大学哲学系二年级时,校方聘请了台湾佛学泰斗印顺导师讲授「佛学概论」(课程是必修,一学年四学分,分两学期,每一学期各为两学分),上课地点在该校大仁馆每星期四下午二点十分至四点,当时随行旁听法师有四、五位,其中包括演培法师与圆光佛学院院长如悟法师。每位法师专心聆听比我们更加用心精进。这无形中促使我们起而效之。唯有努力上进才是研究佛法最好的方法。当时我们班上同学共有十七位(包括李志夫教授与陈中庸教授)。那是华冈山上天气风雨交加,也撼动不了我们认真听讲的热忱与信心。
印顺导师每次来山上讲课精神非常抖擞,全神投入,面带笑容,非常亲切。每次上课都发给我们讲义(讲义是用手刻印出来,字体工整,一目了然),其内容从四谛、十二缘起讲起,循序渐进,讲完印度三大派系(性空唯名论、虚妄唯识论、真常唯心论),一年讲下来获益良多。印顺导师浙江口音很重,开始听课有点吃力,听了二、三次后逐渐习惯下来。他板书字体清秀,在课中时常提到「空」概念,并以其所著《中观今论》一书作为我们课外补充教材。次年,他再开「般若学」一课,修课除我之外,还包括许国宏副校长、李志夫教授,尤其是李教授笔记记得最翔实,令人羡慕不已!
印顺导师一生好学认真,秉持着「学不厌、教不倦」的慈悲精神,开导我们、教化我们。其著作等身,撰写字数约有六、七百万字,学问渊博,又加上优雅的气质,予人一种「人见人爱」的好印象,身为学生的我钦佩不已!
当我们念到《论语‧子罕第九》一段话:「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末由也已!』」时,从心中萌生起印顺导师的学行真可与孔子相媲美,非常贴切不已矣!
现以印顺导师所著《中国禅宗史》一书为例来加以说明其学问之博大精深。此书使他于一九七三年获得日本大正大学博士学位。此书论述条理分明,见地深邃,目前无人能出其右。它奠定了现代人研究禅学的最佳代表杰作。
此书的章节共分为九章:第一章「菩提达摩之禅」,其主要讨论为:1. 菩提达摩为中国禅公认的本土初祖。2. 达摩二入(理入与行入)四行(报怨行、随缘行、无所求行、称法行)是达摩开示修行禅理之内容。第二章「双峰与东山法门」,其旨在阐述蕲州黄梅(现今湖北黄梅县)双峰山的四祖道信(619-651)〈入道安心方便〉一文与五祖弘忍之「守一不移」的东山法门。第三章「牛头宗之兴起」,在此章中主要是论述法融所开创的牛头宗形成的学术背景及其「无心合道」禅法。第四章「东山法门之弘传」,其内容包括有四:(1)慧能的「无相一行三昧」思想。(2)神秀的五方便(杂念门、智慧门、显不思议门、诸法正性门、了无异门或称之为自然无碍解脱道)。(3)净众宗的「无忆无念莫妄」三句用心思想。(4)宣什宗的传香念佛。第五章「曹溪慧能大师」,主要内容为论述慧能年代及其弘法经过。第六章「坛经之成立及其演变」,讨论《坛经》主要四种版本(敦煌本、古本、惠昕本、至元本)内容之不同。第七章「荷泽神会与南宗」,阐述神会主要禅法。第八章「曹溪禅之开展」,其宗派包括有中原的荷泽宗、江南的洪州宗与石头宗、剑南的保唐宗以及曹溪直指见性思想之论述。第九章「诸宗互抗与南宗统一」,其内容在于阐述略宗派之对立走向会通于曹溪的南宗之统一。由此可见,印顺导师此书构思精细,内容新颖丰富。他真可配称为唐代玄奘以来的最伟大佛学宗师。
现本人把此书的特色勾勒出下列六点分述于下
:
1. 印顺导师指出《六祖坛经》为六祖慧能所说,并由其弟子法海所集辑成的:《六祖坛经》是阐述慧能「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 心、见性成佛」之禅学思想,并从其内在义理来看,此书确实合乎慧能一贯禅法,而吾人不可因慧能为不识字的人与禅宗主张「不立文字」而否定此经典不是慧能所说的。印顺导师提出其真知灼见如下:「慧能不会写字、不会读经,是《坛经》与《别传》所共传的古说。一个流落异乡,从小孤苦的孩子,在那个时代,没有读过书,原是常事。但慧能没有读过经,怎么听到《金刚经》就能有所领悟呢?……从《坛经》看来,慧能对《金刚经》、《维摩经》、《楞伽经》、《观无量寿经》、《法华经》、《涅槃经》、《梵网经》都相当明了。所以传说慧能不识字,或者觉得难以相信。……然在佛法中,不识字是可以通达佛法的。」[1]由此可知,不识字也可通达佛法,但慧能不仅认字,又能通佛理。再者,禅宗主张「不立文字」不是说不用文字,而是说不执着于文字,活用文字,进而发挥文字般若。因此,吾人只能说慧能是述而不作,但不可说《六祖坛经》不是他说的。这是非常重要的基本观点
。
2. 印顺导师指出中国禅的基础之建立是牛头禅的初祖法融,而不是慧能:他在其著作中字里行间里透露出中国禅是经由法融耕耘努力而奠立其基础,然后才发展出曹溪「一叶五花」之法脉来。而且他特别地详细阐述牛头宗法融思想及其在禅宗史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构成他在此书的一大特色。法融着有《无心论》与《绝观论》等书,并以「空」为道,讲述「无心合道」思想,并以「无心用功为方便」,去除私心,使精神自由自在。上述所谓「无心」是指「无执着心、无邪心、无所得心」而言。法融又讲人生恬淡寡欲慈悲柔顺,其深受老庄思想影响很大。除外,他又提出「无情说法」对石头希迁,洞山良价思想影响甚多,值得后人加以研究。
3. 从如来藏观点来诠释达摩所依据的《楞伽经》经典,达摩是以《楞伽经》作为其教化经典,但印顺导师站在如来藏(清净自我)来诠释《楞伽经》,而不从阿赖耶识来诠释,使得达摩禅成为一种非常独特的解释达摩禅法。
4. 印顺导师特别指出神会是以知解为方便法门,而不认为神会是一位知解宗徒:他认为神会是以达摩安心「理入」为法门,并以知解为方便来悟道。换言之,由「有作慧、有作行」达到「无作慧」(无相般若),驳斥神会为知解宗徒,颇有睿智之见。
5. 印顺导师纠正中国禅自慧能以后只划分为青原行思与南岳怀让两大派系之说法: 慧能的南宗主张禅道不偏于坐,也不偏于静,只要「于一切法上无有执着,行住坐卧都是禅」。 神秀的北宗,着重看净、看心、其真诀在于净、净心,其方法是用巧说,不直接了当表达,不同于慧能的南宗采取直说、直接了当表达的方法。 洪州宗,以马祖道一为代表,主张「平常心是道心」、「性在作用」,其中「性」是指佛法,但不主张枯坐。 石头宗,以石头希迁为代表,主张「道无所不在」、「触目会道」,并截断对方意识上之分别心。 净众宗,以智诜为代表,主张「无忆无念莫妄」为禅法心要。 荷泽宗,以神会为代表,主张普说、不破说以及「言说当下是戒定慧」。 保唐宗,重坐禅,介于荷泽宗与洪州宗两种思想之间,如从主张无住来说,较与神会思想接近,又从不重教典来说,而与洪州宗较接近。
6. 举出达摩、慧可、道信、弘忍、慧能以及中国禅之特色:印顺导师认为:(一)达摩禅特色有四: 不著名相而意在超入(觉悟)。 强调苦行苦修,透过苦修来培养忍辱精神,使自己精进,进而产生智慧。 真性是《楞伽经》的如来藏。 安心。(二)慧可禅法特色有二: 心心念佛,戒禅合一。 楞伽和般若合一。(三)道信禅法特色是「佛即是心,心外无别佛」。(四)弘忍的禅法特色是念佛要净心,改用「金刚经」教化众生,以守本的真心来净心。(五)慧能禅的特色是:「勖勉人修行不只是在静中而已,也要在动中,强调禅要在日常生活的行住坐卧中来实践,不只在打坐时要静定,同样也要在日常生活静定,这叫做定慧不二的特色」。(六)中国禅的特色是在「见性成佛,即心即佛」,除了主张主直表达的直说法外,也强调简易明了、劳动修行。
本人对印顺导师所著《中国禅宗史》一书评述如下:此书是阐述从印度禅蜕变到中国禅(或称为中华禅)的一本非常难能可贵的禅宗专书,其撰写时间是自达摩(约西元500年)禅传到中国之后,迄到唐代会昌法难(西元845年),共有三百五十年的禅宗思想史。他引证禅师的论著、碑文、传记以及禅法的施教内容演变,合乎撰写史之标准。此书内容之博大,可见印顺导师做学问功夫之深厚,确是难能可贵,令人赞叹不已!
三、印顺导师的人间净土
印顺导师在其所著《我之宗教观》一书上说:「宗教确不是迷信,也不是人类愚昧的幻想,而是人类文明的根源,是人类知识发展以后所流出,可说是人类智慧的产物。」[2]我们可观察到每一个正确的宗教都有其理论根据。例如佛教有佛典(经、律、论等大藏经),基督教和天主教的《圣经》、回教的《可兰经》。因此,真正的宗教决不是迷信,而是人类智慧高度升华的结晶品。它有如一盏明灯,一把慧炬,照亮人类的世界,分清善与恶,辨明光明与黑暗。它带给人无尽的智慧与永恒的幸福,对于人类的贡献恩重如山,不可忽视之!
印顺导师又说:「依佛法说,宗教真实内容,并不是神与人的关系。宗教是人类自己,也就是人类在环境中,表现着自己的意欲。宗教表现了人类自己最深刻的意欲,可说是显示着人类自己的真面目。」[3]佛学讲四谛及八正道去破除无明的妖魔,使人心清欲寡,找到真正的自己——佛。何谓「佛」?佛就是觉行圆满,在于求自己内心清净如明镜,净化自己,渡化众生。
何谓「人间佛教」?印顺导师在其所著《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中提出下列看法如下:
(1)「其实我的思想在民国三十一年所写的《印度之佛教》「自序」就说得很明白:『立本于根本佛教之淳朴,宏传中期佛教之行解(梵化之机应慎),摄取后期佛教之确当者,庶足以复兴佛教而畅佛之本怀也欤』!我不是复古的,也决不是创新的,是主张不违反佛法的本质,从适应现实中,振兴纯正的佛法。」[4]
(2)「回想到普陀山阅藏时,读到《阿含经》与各部广《律》,有现实人间的亲切感、真实感,而不是部分大乘经那样,表现于信仰与理想之中,而深信佛法是佛在人间,以人类为本的佛法。」[5]
(3)「我是为佛法而学,为佛法适应于现代而学的,所以在佛法的发展中,探索其发展的脉络,而了解不同时代佛法的多姿多态而作更纯正的,更适应于现代的抉择。」[6]
(4)「佛的教化是现实人间,自觉是他的大道,所以佛法是人间佛教,而不应该鬼化、神化的。佛法是解脱道,依圣道修行而实现解脱。……佛、法、僧三宝是朴质而亲切的。」 [7]
(5)「佛法是理性的德行的宗教,以解脱生(老病)死为目标的。这是印度当时的思想主流,但佛如实知缘起而大觉,不同于其他的神教。这是佛法的本源,正确、正常而又是究竟的正觉。修学佛法的,是不应迷失这一不共世间的特质!」[8]
(6)「说到大乘佛教的修行,主要是菩提愿,大悲与般若(无所得为方便)。由于众生根性不一,学修菩萨行的,也有信愿增上、悲增上、智增上的差异(经典也有偏重的),但在修菩萨行的历程中,这三者是必修而不可缺少的。如有悲而没有菩提愿与空慧,那只是世间的慈善家而已。有空慧而没有悲愿,那是不成其为菩萨的。所以大乘菩萨行,是依此三心而修,主要是六度、四摄。……菩萨大行的开展,一则是佛弟子念佛的因行,而发心修学;一则是适应世间,悲念世间而发心。……菩萨行的伟大,是能适应世间,利乐世间的。」 [9]
(7)「现在是青年时代,少壮的青年,渐演化为社会中心,所以要重视青年的佛教。这不是说老人不能菩萨行,而是说应该重视少壮的归信。适应少壮的佛教,必然的重于利他。人菩萨行的大乘法,是适应少壮唯一契机的法门。」 [10]
(8)「虚大师提倡『人生佛教』(我进而称之为『人间佛教』)……『人间佛教』是重于人菩萨行的。……人(人类也这样)的前途,要自己来决定:前途的光明,要从自己的正见(正确思想)、正语、正业、正命——正当的行为中得来;解脱也是这样,是如实修行所得到的,释尊是老师(所以称为「本师」)那样,教导我门而已。人间佛教的人菩萨行,以释尊时代的佛法为本。」
(9)「我是继承太虚大师的思想路线(非『鬼化』的人生佛教),而想进一步的(非『天化』的)给以理论的证明。从印度佛教思想的演变过程中,探求契理契机的法门;也就是扬弃印度佛教史上衰老而濒临灭亡的佛教,而赞扬印度佛教的少壮时代,这是适应现代,更能适应未来进步时代的佛法!现在,我的身体衰老了,而我的心却永远不离(佛教)少壮时代佛法的喜悦!愿生生世世在这苦难的人间,为人间的正觉之音而献身!」[11]
总上所述,所谓「人间佛教」是佛法适应于世间、化导世间的积极拯救人间脱离苦海的悲智双运之灵活弹性方便法门,实现人间净土的喜乐世界。
其实现之方法,即培养三心(1. 菩提心2. 大悲心3. 无我空)慧心。吾人修行此三心,一切皆是大乘法,分述如下:
(1)菩提心:菩提是一种无上正觉。我们发菩提心,即是表示发愿向佛陀学习,学习他救人淑世的大智大悲精神。如一个人发菩提心越大,则其信心就越坚定;其信心越坚定,则其成佛的机会就近在眼前了。
(2)大悲心:大悲心是利他救苦的慈爱心。成佛要从大悲心行中实践之。
(3)无我慧心:即体达性空的般若。自利利他本是人人所共有的德性。人的烦恼是从自我执着出发的。唯有无我慧,才会彻明真理。无我慧是佛法特有的全善,作为一切出世间(正见解脱)的根源。佛教所谓「慧」是一种绝对的般若智,而不是一般所谓的相对性智慧(有漏智)。因此,吾人要由菩提心(戒)进至大悲心(定),在进至无我(空)慧心,以证入于涅槃,了脱生死。《六祖坛经般若品第二》: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12]其意既深且巨,令人深省不已!
学佛所要达到的境界是纯净人性,净化人间,实现人间净土的理想境地。而我们如何实际地具体推动人间净土呢?本人提出下列五点具体做法,以利菩萨道之永续发展,分述如下:
(1)举办国内外学术活动,以提升佛学普及化与学术化。
(2)举办佛经导读之读书会,使其佛法通俗化与大众化。
(3)发行佛学刊物,使其趣味化与活用化。
(4)举办国小中高大学佛学冬夏生活营,使其生活化与趣味化。
(5)利用媒体(杂志、新闻报纸、电视、电脑、网路)的传播,使其正确的了解与运用。
[参考书目]
1. 印顺着,《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台北:正闻出版社,1990年6月。
2. 印顺着,《中国禅宗史》,台北:正闻出版社,1989年10月。
3. 印顺着,《我之宗教观》,台北:正闻出版社,1972年1月。
4. 印顺着,《空之探究》,台北:正闻出版社,1989年5月。
5. 法海录,《六祖大师法宝坛经》,敦煌本,台北:慧炬出版社,1985年7月。
[注释]
[1]印顺导师着,《中国禅宗史》页一九二,台北:正闻出版社,1989年10月六版。
[2]印顺导师着,《我之宗教观》页二,台北:正闻出版社,1972年1月。
[3]同2,页五。
[4]印顺导师着,《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页一至二,台北:正闻出版社,1990年6月。
[5]同4,页三。
[6]同5,页三二。
[7]同6,页三三。
[8]同7,页三七。
[9]同8,页三九。
[10]同9,页五○至五二。
[11]同10,页六九。
[12]法海,《六祖大师法宝坛经》页二二,敦煌本,台北:慧炬出版社,198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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