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雪的日子

说说博兴

在江南，有雪的日子真是很特别。最欢欣鼓舞的要属孩子们了，罕见的气象给他们带来了无穷乐趣，他们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冲出屋子，无所顾忌地与同伴们共享大自然的这份恩赐。在晶莹剔透的冰雪世界里，尽情地嬉戏着，追逐着，打雪仗、堆雪人、滚雪球，喜洋洋、闹腾腾的。天地间充盈着各种纯真快乐的声音，汇成了一首轻快恬美的的乐曲，飘过银装素裹的丛林，飞向雪花烂漫的长空。也许是受了孩子们的感染，一些大人们也起了兴致，加入孩子的行列一同游戏，好象要拾回久违了的那份童趣。

除了童心未泯的大朋友，多数成年人远没有孩子们的那份情致，他们的自然之心早已覆满了厚厚的尘土。不过，雪于南方毕竟是特殊的景象，再麻木的心也是会有所触动的。就拿那些老机关来说吧，他们的生活实在太单调空乏了，没有一点诗情和暖意，突然从天外飘来那么多洋洋洒洒、如花似玉的新鲜玩意，耳目为之一新，顿感一缕清泉淌进了干涸的心田。接下来的日子里，也许清新的雪会成为他们最清新的话题，暂时会扫淡这个环境里浑重的利欲气氛。

老人们于雪如同松柏对雪。此时的老人简直成了傲雪英雄，一如继往地早起，甚至更早，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兴致勃勃、喜笑盈盈地踏着雪赶往集市，想着多买些菜蔬储备起来，好应对可能到来的菜荒。

我是极热爱自然的，从风雨草木这些习见的风物中，也能发觉美的内涵和风韵，并因之而感，感而有所发。雪虽极少出现在我的现实生活里，我对它却熟悉而亲切。空灵轻盈的雪是透过我所观之书，悄然飘到我记忆中来的。我心中的雪境丰满而盈润，缥缈而多姿，融合了古往今来各种雪的象、态、质、意、韵，宛如缈姑射仙子那般绰约迷离，令人神往。可是，一旦真实的雪境蓦地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倒恍惚了，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想像。其实，无所谓是真是幻，心都一样有所动，神也一样有所悦。放眼窗外，只见从云中飘落下一些疏疏淡淡的“杏花”，一会儿又变作朦朦乱扑的“柳絮”，不知什么时候起，已是密密促促的“鹅毛”铺天盖地般压下来。约半日光景，万千物象都被融进了莽莽苍苍的银色世界。此时，我突然有了一种空静的感觉，好象置身于佛教境界，似乎悟到了什么，却又难以细细言传。

我很想到野外去看雪，那里的雪景不大受人干扰，所以是最原味的。我寻思着晚间去看，可能会更有诗意。既使没有明月朗照，不见雪月一色的景象，也能领受到白雪如昼的妙趣。可是，一下楼刚把脚踏入雪中，身子就一个趔趄，惊出了一身冷汗。于是，我注了十二分的意，试探着吃力地迈开步子，不想险情频频发生。家门口的路尚且如此难走，更何况人迹罕至处！看来，观赏奇景的计划要泡汤了，我的心隐隐作痛，不由得想起了王安石《游褒禅山记》中的一段话：

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

这又使我自然而然想到了郦道元，我国南北朝时期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历经了大自然的千难万险，抵达了许多常人不能企及的地方，终于编成《水经注》这样一部旷世地理奇著。他正是王安石文中所称道的那样一种有志有力且坚持不懈的人，让我油然而生出无限敬意来。

然而，作为一个普通人，我终是要抱怨南方多湿的气候。由于空气中蓄积了太多的水分，因此落在地表的雪很快就凝成了冰，整个雪层是上松下紧的结构，脚一踩下去，重心便落在了冰层上，难免滑跌了去。北方则不然，雪就是堆积如山，上下一体均松软如沙，走在其上发出铿锵悦耳的“沙沙”声，象从胡琴琵琶里传出来的旋律，别有一番风情。走在南方的雪地，如同行在雨里，脚下的声音是“啪哒啪哒”的，拖泥带水的样子，感觉忧郁而缠绵。这样看来，南北二地的雪是同构而异质的，似乎还含了人的性情在里头。北雪豪放纵逸，南雪含蓄蕴藉：北雪一下就下个好几天，痛快淋漓；而南雪下了半天或一宿，就要偃旗息鼓，这对正在兴头上的孩子，实在吝啬得有些过分。

南雪的含蓄总不能让孩子们过足雪瘾。他们本计划着与同伴们再玩上几种新鲜的游戏，可天公实在太过多情，雪才住一会儿，就迫不及待地奉送来了足足的阳光。阳光似乎比往日更殷情了，也妩媚了许多，一幅神采奕奕的样子，好像在宣布：“我把雪送走了，接下来该由我作主了。”于是，慷慨地给银色的世界罩上一件绚丽的霞衣，给孩子们雪白的脸蛋抹上一层鲜润的胭脂，还情致盎然地点染起一幅“日照残雪”的画卷来。这是我少见的图景，包括在诗文中，不记得有哪些文人著过笔。毛泽东诗词里的“红装素裹”是“惟余茫茫”后的景趣，没有“残”的意象。而现在是阳光与雪的对较，阳光在迅速扩散，雪在急剧消融，总有些 “几家欢乐几家愁”的意味，让人觉得若有所失。薄暮时分，阳光与雪的力量渐趋平衡，二者由对立而转向融合。此时的阳光敛尽了锋芒，变得柔静而温婉，含情脉脉地浮动在高下错落、形态各异、萧疏散淡的积雪上，投下一簇簇斑驳迷离的浅红色光影，显得宁静和谐，趣韵悠远。因此，我以为“夕照残雪”比“日照残雪”更富有诗意，可以说前者是后者的一种中和状态或圆融境界。“日”“ 夕”虽一字之异，意境却相差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