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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 物
艾刀本来不叫艾刀,至于是什么,没有人记得了,或是记得也不再提起。她懂事起 就对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刀情有独钟,偏偏又姓艾,于是自然长着长着,长出了原 来的名字,象蝴蝶破茧,变成艾刀。
艾刀的刀很多,但毕竟是金金相克,平时她只带她最爱的一把。她十四岁时得的这 把刀。不知是什么名家的得意之作,无鞘,和她小臂一样长,通体用至纯至韧的钢 打造,刀刃锋利成一片寒意。但那个寒意冷却不冻。一个人时,艾刀朝刀面折射出 的自己莞尔,和同岁的女孩子照着镜子是一样的感觉。
艾刀住的地方是通向五台山顶的必经之路。每年由春经秋,连三伏或数九,不知何 时那条通山顶的路上会突然多一个孤单行走的男子,一脸行色,即使混在一群香客 里也显得孤单。这里 的人见多了,无需见脸,只远远一瞥就明了又是一个上山求 削发为僧的。
也不知从何时起,这些想当和尚的男人在上山之前会在上五台的最后一站停留,先去访一下艾刀,慢慢的就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
规矩的背后往往有一个用来说但不用想的原因,和一个只能想的规矩却不能说的理 由。上山的男人大多已经听说过上山前应该先来找一个叫艾刀的女子,因为她的手 上总有一把锋利的刀。一路风尘仆仆,在五台众多寺院的任何一个山门前长跪不起 之前,最好让那个艾刀的刀光在顶上一闪,将攒了一路长长的头发削短,露出眉 眼,让远远望向山门的方丈看得到想遁入空门的坚定。更坚决的,会求了艾 刀让她的刀刃贴头皮刮过。虽然爱刀,艾刀还是有双纤细的手。她一手握柄一手托 刀,几个来回,就是一个和和尚一样的光头。反正如果入了佛门,也是要烧戒疤的,上山前就是个光头也不算的是冒犯。
这当然是那个可说的原因。不能说,有些人非但不到艾刀的刀刃割断第一缕头发之 时不能感悟。
成僧之前,去会一个似乎永远都是单手提刀双眉微挑的女子,总让人想起奈何桥边 的孟婆,见她一面是为忘了前世。但总有不想忘的不能忘的,于是汤可以不喝,头 发也能再长,即使烧过戒疤也一样。访过艾刀的人,如果心有余念,就自然会多看 艾刀几眼。头上的头发没了,心里却生出丝丝缕缕。即使一时看不出,青灯黄卷前 不用太久丝丝缕缕长成枝枝蔓蔓,然后又生出钩钩尖尖。刺的痛了,就觉得连身下 的蒲团也象针板。有的死命忍了只当是又出了回家,也有的忍不住了,趁月色按原 路下山,一路上觉得那月色一会是刀一会是艾刀。
艾刀和别人聊天的时候偶尔说到她从男人们的头发断在刀刃上的感觉就知道这人会 不会在五台山上留下。可我还不知道哪个会成方丈,艾刀有时候想,想是我活的 还不够长,小和尚还都只是小和尚。
一个春末懒懒的下午,无事得闲的艾刀飘荡着到了山溪边的茶馆前。每天这个时 候,茶馆里的人不多,往返的香客要么还在山上要么还不曾下来。艾刀也没想进 去,只是来看看溪水浅了每年才露出一次的石头。 你一定是那个五台山下带人落发的姑娘。她的背后有人说。
艾刀反手按了一下背在背后的刀,转过身。正迎着斜斜的阳光,她花了很久才看见 茶馆的屋檐下站着一个身材高大微胖的和尚。大和尚笑容和蔼,但艾刀不记得见过 他,细看他身上的袈裟,虽然也是五台上的灰衣僧的灰,但灰里不是那种寂静的 蓝,而是悠然的绿,凭那颜色看应该是个路过拜佛的云游僧。
是又如何?艾刀小声嘀咕,心想这大和尚知道太多。
你给多少和尚落过发?
上山前都不是和尚,我也从来没给和尚剃过。艾刀看了一眼和尚头上长出的半寸短 发忍不住说,她可不想给和尚帮这个忙,一点都不想。
大和尚一楞赶紧摸着头,摆摆手,突又呵呵一笑:是啊,不好数啊。
怎么不好数?当真那么多?突然茶馆屋檐下的阴影里有个声音问。 艾刀循声看去才注意到那里还做这个一个男人,年轻的脸,明亮的眼睛。
不一定多得数不过来。只是如果后来决定从山上离开的都不能算吧,大和尚解释 到。语气中透着一份亲切,看来着两人至少已经聊过一会了,或是曾为同路。
茶馆前的这两个人顺着话头开始说起哪些寺离出过哪些传奇的半路和尚,言谈间把 艾刀晾在一边。艾刀慢慢顺着山溪向下走了十多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大和尚已经 进屋了,那个陌生男子站茶馆前,又斜了点的夕阳钩了一个他的轮廓,正看向她。
第二天,艾刀就不怎么记得大和尚和那人了。总是有很多香客,很多游僧,如果都 去用心记了,艾刀连独自摆弄她大大小小的刀的时间都没了。
三天后,一大早露水还未退进,艾刀听到有人敲门。去开了门看,那男人就站在门 外,脸上似笑非笑。还是三日前一模一样的衣着,只是多了很多皱褶,好似不过从 上次到现在一直在哪里睡了一个长觉。
艾刀不语,很自然去握刀。
哎,别,他向后闪了一下,我不是要做和尚。
理发你应该向西去。我又不是理发匠。艾刀不高兴的扭过脸去。
我觉得还是来找你更合适一点。你看我这头发怕是是佛让不留的。
艾刀没明白这段古古怪怪的话,又细细打量此人。他见艾刀终于正眼瞧他,便低了 头,伸了手指点点自己的额发。 艾刀一看几乎没忍住笑。他的额头上不知为什么少了一小块半月形的头发,让他的 面容突然变的很滑稽。
怎么了?
烛火燎了。
烛火?
连着两夜看佛光寺里的壁画,一打瞌睡,烛火撩掉了头发。
艾刀很少听人提到佛光寺。说起来,佛光寺甚至不在五台上,而是在山边一侧,远 远离了五台上黄庙的金顶和灰庙的高墙。唐朝留下的无梁大殿里向来只有一二年长 的老僧,耳背眼花,和壁画上的飞天。
你是去看画的?
是。还会去的。太美,没看够。 但是没去之前,姑娘还是帮忙打理一下,省得吓着了菩萨。
艾刀一听也笑了。平时都听惯了敬畏佛祖的话,这次的倒也新鲜。
艾刀让男人在门口的石块上坐下。拿了刀,握稳了,说:那我动手了。
慢,那人突然举起手示意她停下,别都剃了,我想了想,前额修掉一寸就好。
这是个什么古怪要求?艾刀本想说不,转念又觉得一张前额少一寸发的脸会很有意 思,于是生生把笑憋回去依言去做了。
也就一转眼的功夫,艾刀就收手了。
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
那人要过镜面一样的刀照了一下,不禁哈哈笑了两声,摸着突兀的光光的额头说, 哎呀,别说菩萨了,我也吓着了。你还是帮我都处理了吧。
艾刀也笑笑,手起刀落,不一会,那人也就可以混迹于僧侣之中了。她又把刀端平 在他眼前让他看了他那颗在晨光里越来越亮的光头。他看着自己的倒影却突然安静 了。沉寂了一会儿,那人再临走之前仍象是魂掉了半截似的。他说了一句,多谢姑 娘,我现在还真象个和尚,就转身走了。
日子还是一样的过着,等秋天开始了,离茶馆不远的一间向阳的小屋给一个外乡的 女子借去住了。这本是个挺平常的事,虔诚的香客,特别是那些有病有灾的,会在 这里住个一年半载的。但这个女子出现了不到三日,人人都知道她的不同寻常。她 并不上山,一来就在屋子里开了一个极小的手工作坊,第七天头上,她的屋子前又 多了一个长条桌。她开始卖梳子。
梳子在这里也不是完全不和时宜。路过的香客里总有一些需要的,但似乎在这里设 个手工作坊慢慢的边做边卖就没有必要了。大可从不远的镇上一次百余把的贩了来 卖,何必又是带着工具又是带了木材在这里做呢?可是这事谁也没有细想,生怕细想之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美人儿就又突然没有了。
梳子刚开始卖了艾刀就去看过。乡野间有这样细巧的物件是没有什么人,尤其是艾刀这样的年轻女子能抵挡住诱惑的。做成鱼形的梳子各个都略有不同,却带着一样 的檀木香。就是因为每把都很别致,加上艾刀一直想趁着去看梳子和这个听说叫辛 娆外乡人说说话,问她从哪里来,来的路上看见过什么,可辛娆似乎一直在她的小 作坊里忙着。有时她随意挽起的头发会掉下一缕来,沾了许多细小的她打磨木梳留 下的粉末,匆忙的闪来闪去。几把梳子就孤寂的留在长条桌上任人把弄。被檀香熏 的心痒了,买主自会留了钱,带一把走。
等秋天过了一半,辛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不忙了。有时会在屋外靠着柱子站了, 被着手看山。艾刀开始怕打扰她没去找她说话,看了她几日又觉得她一定有话想 说,也不管她想和谁说,还是去听听吧。
辛娆看上去半睡半醒,倒是更象山下那总是缺觉的豆腐店的女掌柜。桌上还是有几 把没卖出去的梳子。艾刀看了不禁问正倚在门口的辛娆,这梳子你越做越小了。
小有小的用处,辛娆说。然后又补了一句,的确不是给你用的。
艾刀心想,难不成还是给和尚用的?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啊。
辛娆看艾刀暗暗赌气,不禁暗笑了一下,问:你杀过人么?
杀人?我为什么要杀人? 因为你有刀。
有刀就要杀人? 有刀迟早会伤人的,也许伤得多了,恩怨深了,就不得不杀了。
你的梳子这么小都不是用来梳头发的,何以见得我的刀就是用来伤人的?
因为一物必有一用吧。你的刀无鞘,即使无心也会伤人。我的梳子太小,但也许本 来就不是做来梳头发的。
又过了些日子,艾刀在山溪边又见到了那个胖胖的大和尚。大和尚似乎在犯愁,眉 眼在肉脸上都挤在一起,对着平缓溪水里自己的倒影对着自己念念有词。艾刀看他 的样子觉得很好笑,不由的突然的叫了一声,和尚。
是你啊,吓我一跳。大和尚摸着心口转过来。
你这是做什么呢?艾刀问。
声?声。大和尚仍旧自言自语。
什么声?我吓着你了?艾刀没明白。
声色形……声声色色形形。大和尚又小声的说了一会,才双手一合, 归神一处,答了一句:施主。
上次还叫我姑娘来着,这次改施主了,艾刀想。她顿了顿,慢慢的问,上次和你一起的那个人做和尚了么?
快了吧。大和尚平静的答到。
那就好。上次他从佛光寺回来还让我给他去发,如果头发去了,他不做和尚,我可就更记不清造了几个和尚了。
山上多的是尘缘未了的和尚和不了尘缘的方丈。他要留,很简单的事。他和我在云岗遇上,之前他也走过龙门和敦煌,其实找一个地方留下对他来说是迟早的事。
艾刀听了,点点头。山上寺院里传来阵阵暮鼓,一声一声的。
一夜,艾刀被月光惊醒,朝窗外看的时候,门前的石头上有个坐着的身影。艾刀和衣出去的时候,才想起了中秋正好过去了一个月。月正圆。
那人在月下坐着,看她出来,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笑。
你要做和尚了?
我要做和尚了。
我从没有给任何一个人两次落发。
那人抬手摸摸头。艾刀这才看见他的头还是光光的,一定是才刮过的。
等我当了和尚,这头当然要自己打理。那人停了一下,双眼中是月色下躲起的星星点点。只求姑娘一事,他抬了抬下巴,中指从额头上划下来,正落在长成折刀形的眉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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