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又难受又委屈。下午放学后,也没回家去。他一个人转到金家祖坟后面的一个土圪崂里,睡在地上哭了一鼻子。土圪崂上面就是高高的神仙山。他想起了老人们常说的那个下凡的仙女;也想起了那个痛哭而死的男人——那男人的眼泪就流成了脚下的哭咽河。哭咽河,哭咽河,男人的眼泪流成的河……
他突然听见润叶轻轻地喊他。他慌忙坐起来,臊得满脸通红。润叶站在他旁边,说:“我回家里拿了针线,让我给你把补钉缝一缝……”
“你不会做针钱!”他不愿让润叶缝那块补钉——因为那是个丢人地方。
“我学会做针线了,让我试一下!”润叶说着便蹲在他身边,硬掀转他的身子,便笨拙地给他缝起来了。那时润叶才十岁,说不上会做针线,只是胡串了几针,让原来的补钉能遮住羞丑。她的针不时扎在他的屁股蛋上,疼得他直叫唤。她在后面笑个不停。勉强缝完后,她让他站起来走一走。
他刚站起来走了几步,就听见后面“嘶”的一声——又破了!
润叶捂住嘴,笑得前伏后仰,说:“没顶事!让我再缝!”他赶忙说:“算了!我回去叫我妈缝……”
小学生活随着童年的逝去而结束了。一九[关键词屏蔽]年,他和润叶双双考上了石圪节高小。他在全公社的考生中,名列第一。全村人都说他是个念书的好材料。他父亲也很高兴,就让他去了。石圪节离双水村近,可以每天和同村的学生相跟着回家吃饭,花费并不大。那两年,他就象后来的少平和现在的兰香一样,每天下午回家,第二天早上天不明就起身,带一顿干粮,和其他娃娃摸黑赶到石圪节。润叶家里光景好,已经上了学校的大灶,除过星期六,大部分都在学校住宿,不天天受罪跑路了。他们仍然是一个班,还是同桌。他学习好,常给润叶帮助。如果考试的时候,润叶不会,他还偷偷给她看自己的答卷。要是哪个男同学敢欺负润叶,他就不怕别人瞎说他和润叶的长长短短,站出来护着润叶。一次,一个男同学在操场上故意把篮球往润叶身上扔,他过去把那家伙打得鼻子口里直淌血,让老师把他狠狠训了一顿……但是当他上完两年高小,却再不能去县城上中学了。那时石圪节还没有中学,要上初中就得到县城去。到那里去上学,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再不能跑回家吃饭了,要月月交硬正粮食,还要买菜票,更不要说其它花费也大多了。而同时,弟弟少平也在村里上了学。他父亲再也供不起他了。他已经十三岁,不用父亲说,自己也知道不能去城里读书了。他对父亲说:“爸爸,我回来劳动呀。我已经上到了高小,这也不容易了,多少算有了点文化。就是以后在村里劳动,也不睁眼睛受罪了。我回来,咱们两个人劳动,一定要把少平和兰香的书供成。只要他两个有本事,能考到哪里,咱们就把他们供到哪里。哪怕他们出国留洋。咱们也挣命供他们吧!他们念成了,和我念成一样。不过,爸爸,我只是想进一回初中的考场;我要给村里村外的人证明,我不上中学,不是因为我考不上!”
他父亲在他面前抱住头痛哭流涕。他第一次看见刚强的父亲在他面前流泪。他自己也哭了。是的,他将要和学校的大门永远地告别了。他多么不情愿啊!他理解父亲的痛苦——爸爸也不愿意断送他的前程……就这样,他参加了全县升初中的统一考试。在全县几千名考生中,他名列第三被录取了。他的学生生涯随着这张录取通知书的到来,也就完全终结了!尽管润叶跑到他家来,又象他上小学时一样,哭着让他到城里去报名。但这回用不着父母亲给她解释,他自己就象一个成熟的大人那样,给润叶说明他为什么不能再上学了……当润叶坐着金俊海的汽车离开村子的时候,他一个人偷偷地躲在公路上面的土圪崂里,泪流满面地看着她出了村。别了,我童年的朋友!我们将各走各的路了,我会永远记着我们过去的一切……
他从此便心平气静地开始了自己的农民生涯,并且决心要在双水村做一个出众的庄稼人。
后来,由于他的精明强悍和可怕的吃苦精神,在十八岁那年,一队的社员就一致推选他当了队长。这多年里,他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队里和家里的事上。
在这期间,润叶回村来的时候少了。但不论是她上中学的那些年,还是后来当了教师,只要她回村来,都要给他祖母拿着吃的,到他家里来看望他们。往日友谊的暖流依然在他们心间涓涓流淌。每次见面,他俩总要在一块说许多话。她给他说城里的各种事,他给她说乡里的各种事。不管他说什么,她总是非常有兴趣地听他说……不过,一切也都仅此而已了。记得小时候,不光娃娃们,就是有些村里的大人,也开过他们的玩笑,说她是他的“媳妇”。可是,当他真正懂事的时候,就知道这的确是个玩笑。村里人以后也不再开这样的玩笑——甚至忘记他们还曾开过这样的玩笑。总之,谁也不会再记起他们小时候的事了。是的,生活就是这样。在我们都是小孩子的时候,一个人和一个人可能有家庭条件的区别,但孩子们本身的差别并不明显。可一旦长大了,每个人的生活道路会有多大的差别呀,有的甚至是天壤之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