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词随笔（2）——《念奴娇·赤壁怀古》究竟应该怎么读？

卧薪尝胆zs

《念奴娇》是大家比较熟悉的词牌。它还有许多其他的名字被大众熟知，比如苏轼“赤壁怀古”词有“大江东去”句，因名《大江东去》。韩淲词有“年年眉寿，坐对南枝”句，名《寿南枝》，又名《古梅曲》。姜夔词名《湘月》，自注“即《念奴娇》，鬲指声”。张翥词名《百字令》，又名《百字谣》等等。这篇文章想讨论的就是苏轼的千古名篇《念奴娇·赤壁怀古》。

我们回顾一下苏轼这首广为传唱的词在大众传播时是怎样的：

注：图片内容来自“搜韵网”

我想很多人在学生阶段都接触过这首词，课本上基本上都是像上图一样断句的。读习惯了，就变成理所应当的读法了。本文除了简要说明这首词其他的版本之外，主要想讨它的读法问题。
根据宋人洪迈的《容斋随笔》，这首词的另一个版本为：

大江东去，浪声沈、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孙吴赤壁。

乱石崩云，惊涛掠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处、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是、笑我生华发。

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我们可以看到这里有许多地方与我们熟知的版本不同之处。清代词学大家朱彝尊在《词综》中对这个版本进行了解释。
《词综》中说别版“浪淘尽”这里音韵不协调，因为这里的“尽”字应该作平声，所以这里应该是“浪声沈”（“沈”同“沉”，读平声）。如果我们看看其他大家在这里的下字，也会看出端倪。虽然他们词格不同，但是在个别句、个别字的音调上，还是十分统一的。这里的“浪声沈、千古风流人物。”是三、六断，别调有作五、四断的我们不在这里讨论，专门看看那些词谱中这句也用三、六断法的句子都是如何写的。比如：


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姜夔
把乾坤、收入篷窗深里。——张炎

弄馀辉、冷浸江梅无力。——赵长卿


三字句无一不是“仄平平”，所以这里的“浪淘尽”并不和谐，“浪声沈”更佳。
《词综》后面还讨论了“孙吴”、“崩云”、“掠岸”的版本问题，这里暂为略过。重点是他提到了这句——“小乔出嫁了、雄姿英发”，认为这里“小乔出嫁”宜为绝句，“了”字应该归为下句。这个就值得讨论一下了。
先要回应一些说“了…”不通的说法，其实都是涉词太浅的缘故。其实“了…”的用法在宋词中经常出现，而且含义大体相同，都是“完全、全然”的含义。比如“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有一首很有名的《好事近·梦中作》（另：这里的“好”读去声，以后有机会另作讨论），其中一句是说：“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这里的断句历来完全没有争议，“了”字属下文，即作“完全”讲。唐代的韩偓也有诗：“幸当玉辇经过处，了怕金风浩荡时”，这里的“了”也是一样的用法。同样的例子还有舒亶的“了知君此意”、黄人的“了不怕浮云阻隔”等等。所以说这种用法是常见的。
接着回到这里的句读问题。我们看看古人怎么理解这里的断句。比东坡晚了百年的辛稼轩，填了很多首《念奴娇》，其中有四首是用“东坡韵”。次韵这种形式对于格式和音韵要求很高，必须和原文一样，那么我们看看稼轩在这四首词中相同的位置都是怎么填的：

“堪叹黄菊凋零，孤标应也，有梅花争发。”


“憔悴何处芳枝，十郎手种，看明年花发。”

“酒罢归对寒窗，相留昨夜，因是梅花发。”

“自是不日同舟，平戎破虏，岂由言轻发。”

无一不是六、四、五的句读方式。所以这里的断法应该是：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出嫁，了雄姿英发。
解决了这个问题之后，还有一个读法的问题需要解决。但是这种读法错误未在历代的点评中出现过问题，因此我猜测是当代人的误解。这就是“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这句话这样句读确实有些业余了。如果说“了”字的断法还值得我们讨论的话，那么这里的错误就太不应该了。其实这里的读法是“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另版本做“故国神游，多情应是，笑我生华发”。这里就涉及到我们读词的基本功。很多词牌在一些特定位置是有对仗句存在的。比如说之前讲过的《鹧鸪天》，他的三、四句和五、六句就分别对仗。虽然这个对仗的要求没有那么严格，但是一些基本的要求还是要满足的，比如说字数，比如说平仄。《念奴娇》这个词牌在上下阙也有需要对仗的地方，便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处和“故国神游、多情应笑”处。既然是对仗，那么字数自然要统一，所以下片这里“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就应该没有异议的。
但是笔者在通过和周围朋友的讨论中发现，很多人说课本上就是“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这么教的，所以早就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印象。我们今天读古典诗词，训诂、句读这样的基本功一定要扎实，不然不仅读不懂经典，更容易把这种误解传播开，影响更多的人。

所以总结一下，苏轼的这首《念奴娇·赤壁怀古》即使用我们熟悉的版本，也应该这样读：

大江东去，浪声沈、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处、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